又有六七條大狼悄悄加入了包圍圈，三面包圍線業(yè)以成形。陳陣用厚厚的羊皮馬蹄袖攏住口鼻，低聲問道：阿爸，狼群這會兒就要打圍了吧？

畢利格輕聲說：還得有一會兒呢，頭狼還在等機(jī)會。狼打圍比獵人打圍要心細(xì)，你自個兒先好好琢磨琢磨，頭狼在等什么？老人白毛茸茸的眉須動了動，落下些微霜花。那一頂蓋額、遮臉、披肩的狐皮草原帽也結(jié)滿了哈霜，將老人的臉捂得只露出眼睛，淡棕黃色的眼珠依然閃著琥珀般沉著的光澤。

兩人伏在雪窩里已有大半天了。此刻，兩人開始關(guān)注斜對面山坡上的黃羊。這群黃羊有近千只，幾頭長著黑長角的大公羊，嘴里含著一把草，抬頭望，并嗅著空氣，其它的羊都在快速刨雪吃草。

這里是二大隊冬季抗災(zāi)的備用草場，方圓二三十里地，是一片大面積的迎風(fēng)山地草場。草高株密質(zhì)優(yōu)，狂風(fēng)吹不倒，大雪蓋不住。

老人小聲說：你仔細(xì)看就明白了，這片草坡位置特別好，迎著前面的大風(fēng)口，迎著西北風(fēng)，風(fēng)雪越大，雪越是站不住。我八歲那年，額侖草原碰著一次幾百年不遇的大白災(zāi)，平地的雪厚得能蓋沒蒙古包。幸虧大部分的人畜，在幾位老人的帶領(lǐng)下，搶先一步，在雪下到快沒膝深的時候，集中所有馬群，用幾千匹馬沖雪踏道，再用幾十群牛趟雪踩實，開出一條羊群和牛車可以挪動的雪路雪槽，走了三天三夜，才把人畜搬到這片草場。這兒的雪只有一兩尺厚，草還露出三指高的草尖。凍餓得半死的牛羊馬見著了草，全都瘋叫起來，沖了過去。人們?nèi)紦湓谘┑厣洗罂?，又沖著騰格里一個勁地磕頭，磕得滿臉是雪。到了這兒，羊和馬能刨雪吃草，連不會刨雪的牛，跟在羊群馬群后面撿草吃，多一半也能活到來年雪化。那些來不及搬出來的人家可就慘嘍，人雖然逃了出來，可牲畜差不多全被大雪埋了。要是沒有這片草場，額侖草原的人畜早就死絕了。后來，額侖草原就不怎么怕白災(zāi)了。一旦遇上白災(zāi)，只要搬到這兒來就能活命。

老人輕輕嘆道：這可是騰格里賜給額侖草原人畜的救命草場。從前，牧民年年都要到對面山頂上祭拜騰格里和山神，這兩年一鬧運動沒人敢拜了，可大伙兒心里還在拜。這片山是神山，額侖草原的牧民不論天再旱，草再缺，在春夏秋三季都不敢動這片草場。為了保住這片草場，馬倌們可苦了。狼群也一直護(hù)著這片山，隔上五六年，就會到這兒殺一批黃羊，跟人似的祭山神，祭騰格里。這片神山不光救人畜，也救狼。狼比人精，人畜還沒搬過來呢，它們就過來了。白天，狼躲在大山尖上的石頭堆里，還有山后面雪硬的地方。夜里下來刨開雪吃凍死的牛羊。狼只要有東西吃，就不找人畜的麻煩。

幾朵蓬松的白云，拂凈了天空。老人抬眼望著冰藍(lán)的騰格里，滿目虔誠。陳陣覺得只有在西方的宗教繪畫中才能看到如此純凈的目光。

今年這片草場的雪來得早，站得穩(wěn)。草的下半截還沒有變黃就被雪蓋住，雪下的草就像冰窖里儲存的綠凍菜，從每根空心草管和雪縫里往外發(fā)散著淡淡的綠草芳香。被北方鄰國大雪和饑餓壓迫而越境的黃羊群，一到這兒就像遇到了冬季里的綠洲，被綠草香氣所迷倒，再也不肯轉(zhuǎn)場。個個的肚子吃得滾瓜溜圓，宛如一個個碩大的腰鼓，撐得都快跑不動了。

只有草原狼王和畢利格老人，才能料到黃羊群會在這里犯大錯。

這群黃羊還不算龐大，在陳陣來額侖草原的第一年，時不時地就能見到上萬只的特大黃羊群。據(jù)場部干部說，在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，北方幾大軍區(qū)的部隊，用軍車和機(jī)槍到草原獵殺過無數(shù)黃羊，以供軍區(qū)機(jī)關(guān)肉食。結(jié)果把境內(nèi)的黃羊都趕到境外去了。這些年，邊境軍事形勢緊張，大規(guī)模捕殺黃羊的活動已經(jīng)停止，廣袤的額侖草原又可以見到蔚為壯觀的黃羊群。陳陣放羊的時候，就可以遇到龐大的黃羊群，宛如鋪天蓋地的草原貼地黃風(fēng)，從他的羊群旁邊輕盈掠過，嚇得綿羊山羊扎成堆，瞪著眼，驚恐而羨慕地看著那些野羊自由飛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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額侖草原的黃羊根本不把無槍的人放在眼里。一次，陳陣騎馬攔腰沖進(jìn)密密麻麻的黃羊群，試圖趁亂套上一只，嘗嘗黃羊肉的美味。可是黃羊跑得太快了，它們是草原上速度最快的四蹄動物，即便是草原上的最快的獵狗和最快的大狼也追不上。陳陣鞭馬沖了幾次，但連根黃羊毛也碰不著。黃羊繼續(xù)飛奔跳躍，把他晾在黃羊群當(dāng)中，黃羊就從他兩旁幾十米的地方掠過，再到前面不遠(yuǎn)處重新合攏，繼續(xù)趕路。驚得他只有站在原地呆呆欣賞的份了。

眼前的這群黃羊只能算作中型羊群，但是，陳陣覺得，對于幾十條狼為一群的大狼群，這群黃羊仍然太大了。都說狼子野心是世上最大的野心，他很想知道狼群的胃口和野心有多大，也很想知道狼群打圍的本事有多高。

狼群對這次打圍的機(jī)會非常珍惜，它們圍獵的動作很輕很慢。只要羊群中多了幾只抬頭望的公羊，狼群就會伏在草叢中一動不動，連呼出的白氣也極輕極柔。

黃羊群繼續(xù)拼命搶草吃。兩人靜下心來等待。老人輕聲說：黃羊可是草原的大害，跑得快，食量大，你瞅瞅它們吃下了多少好草。一隊人畜辛辛苦苦省下來的這片好草場，這才幾天，就快讓它們禍害一小半了。要是再來幾大群黃羊，草就光了。今年的雪大，鬧不好就要來大白災(zāi)。這片備災(zāi)草場保不住，人畜就慘了。虧得有狼群，不幾天準(zhǔn)保把黃羊全殺光趕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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